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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男指情人节企划/17:00】理想乡

•伊萨克和男指挥使的故事

•疯狂堆砌私设的完全架空背景,神仙感情都是他们的,只有OOC是我的

•跑题八万里的无趣之作,巨无敌扯淡,CP含量少得我都没脸说是CP的情人节企划,大家听听歌吃吃饭看文就不必了吧

•和故事其实并没有多搭,只是很喜欢那种感觉的BGM:《他举起右手点名》






【一】


“嘿,伊萨克,你听说了吗?”

正思考着要怎样才能再看一遍昨晚的电影,伊萨克被和自己隔了一个座位的男生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朝右倾了倾,不动声色的将自己与男生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些,这才将目光短暂的放在那人脸上。在认出这是住在自己对面房间的男生后他转回了头,看着餐盘里咬了一口的蛋糕,不明白平日里无甚往来的人今天为什么会这样热情:“怎么了?”

“你还没听说啊?”男生很满意于他的茫然,端着神秘的姿态压低了声音,“今天会有新伙伴来哦。”

也许是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还以为是什么”的失望,那男生又紧接道:“我知道每年这里都会有新的‘病人’来,但每次不都是最大也不超过七岁的小屁孩吗。这次可不一样,听说新来那人和我们同龄,虽然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万一是个女生呢!”

伊萨克觉得很困惑。他一直不理解这些致力于打探住在隔壁楼的女孩们消息的男生究竟在想什么:“是女生……怎么了?”

“你这是什么话!”那男生闻言顿时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姿态,“我们已经十五岁了,很快一生一次青春就要结束了,你难道不想趁青春大好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吗,就像电影和小说里那样!”

他还要再说,就听吵闹如同麻雀聚会的餐厅的另一头遥遥传来一声笑:“弗雷德你和他费那个口舌干什么,这里谁不知道,伊萨克一直在和那本无聊的破书谈恋爱!每天形影不离的,亲热得看得让人好羡慕!”

骤然炸开的哄笑声里,护士小姐的声音响起,适时结束了这场取笑:“男孩们!早餐时间结束了,去自由活动吧!”

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的男生们顿时顾不上继续取笑,一窝蜂的涌去餐盘回收处将手中的盘子丢下,接着三五结伴的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伊萨克看着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得太多次了,他从不对那份哄笑感到愤怒——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他感觉得到愤怒的存在,但也感觉得到有堵无形的墙隔在他与愤怒之间,将他们就此分隔。他感觉不到愤怒,也就不会愤怒。

他曾因疑惑而询问过这里的其他人,但是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大家都是这样,这很正常”。

……这真的正常吗?

他不知道。

简单结束了自己的早餐,在经过站在餐厅门口和自己同事聊天的护士时伊萨克迟疑了一下。他明白其实此时并没有真正到早餐结束的时间,这位护士小姐刚才是在有意替他解围。于是他还是停了下来,向他们道了声早安。

“早安。”护士向他颔首。目光落到他小心抱在怀里的那本封皮边角已经有些破损的书本时,她的眼神多了一股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她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抚似的柔声道:“不用去管他们的话。”

伊萨克抱着书的手指不自觉的紧了紧,有些后悔自己多此一举的停下来问安。这样不痛不痒的话语从他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听得每一个音节都能倒背如流,于是他有些局促的应了一声,刚转身想走,就听护士小姐轻轻的接了一句:“多看看书……对你会有好处的。”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快得像是转瞬即逝的风,有一瞬让他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有些讶异。

这是“病院”,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病人”——无法离开、也不知自己病因究竟为何的病人。然而除了固定的身体检查和药物服用外,他们其实并没有进行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治疗。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教他们怎么寻欢作乐,因为这样“对缓解病情大有帮助”。

图书馆里成堆成堆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无营养国语小说,他手中这本可以说是“病院”里唯一的外语书。而这还是他两年前的生日礼物。没有人对他说过要多看看书这种话——相反,爱看书的人是要被强行赶去外面活动的,如果不听从安排将会面临整整七天的小黑屋禁闭。

他是这里唯一的例外。因为医生嘱托过绝对不能让他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所以这里的人对他总是一个人看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起了什么冲突让他情绪激动。

伊萨克下意识转过头去,刚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就看见一旁的护工拽了一下她的衣袖。于是护士不说话了,只冲他笑了一下,神情间有些因自己失言而起的惶然和没由来的悲哀。

他愣了愣。一直以来都隐约存在的不安再一次笼上心间。他抱紧了怀中的书本,冲护士小姐点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餐厅。

今天的天气晴朗得有些少见。伊萨克站在通往图书馆的长廊上,向房檐外望去。青空之中只浮着丝丝缕缕飘逸如绸缎的云彩,明日当空却也不觉刺眼。容纳着一整个“病院”人员衣食居住的楼房外就是一大片草地,远处环绕整个病院的森林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他遥遥望了一眼在草地上尽情玩闹的其他人,转过头,毫无留恋的与这片热闹擦肩而过。

不知为何,从他记事以来,他总是很排斥和他人亲近与接触——其实比起排斥,说是“恐惧”可能会更加贴切。所以在这所“病院”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他依旧连一个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都没有。

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里蛰伏着一只怪物,而他不知道那只怪物什么时候会挣脱出来,就此摧毁身边的一切。

熟门熟路的翻过长廊的栏杆、找到图书馆与参天古树形成的僻静死角,伊萨克在树荫里坐了下来,翻开了那本已经有些掉页的小说的英文译本,艰难的回想着昨天晚上看电影时听见的台词发音,然后对照着翻译本找到了自己记得的句子,逐字逐字的小声念了出来。

“……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that's all. Their f……f……”

气音在半开的唇齿间犹犹豫豫的试探,见半天等不来接在后头的音节,于是只能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此消散。伊萨克泄气的将头埋进了书里。他不记得后面该怎么念了。

这所“病院”里一切娱乐设施齐全,“及时行乐”是法则,学习是不被允许的事,他根本没有人可以去问该如何发音、念得对不对,对于陌生语言的学习只能指望被视为娱乐消遣之一的电影——其实电影也大多数都是国语配音的,只有极个别的电影才保留了原音,还甚少播放。

身为“病人”的孩子们每年生日时都可以要一份礼物,但也是有规定的,不可以涉及学习。只是从进来一直到或病愈的“出院”、或年满二十仍未治愈的“转院”离开这里,这段漫长的时光里他们有一次机会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不超过法律,那他们将会心想事成。

他拿那个机会去换了一套某部“病院”里有的原音电影翻拍的小说的互译本。而在他已经可以将英文版默写出来的现在,他依旧只能念出小说不到一半的内容。

“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that's all. Their feathers are just too bright.”*

自他身后突然传来的陌生嗓音让他悚然一惊,几乎是在听见的那个刹那就转猛地过了头。放在膝上的书因他剧烈的动作自膝上滑落,在僻静的角落拍出落声清脆,响亮如同骤然而落的春雷。

趴在一旁窗台上的陌生少年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短暂的愣神后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蓬松的黑发,眼底因着落于面上的阳光盈盈的停了一层明亮:“是吓到你了吗?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阳光穿过层层树隙投落而下,在摇曳不定的树影与盛积明媚的窗台之间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切本该就此分成泾渭分明、毫不相关的两个世界,却在那声春雷里破开了无形的屏障。世界回到它该有的模样。

“不……没事。”伊萨克垂在身侧手不自觉的弓起了指上的骨节,指腹摩挲过地面滚动的小石子,带来轻微的疼痛。他垂下眼,捡起地上的书将落地的那面仔细拍打干净,然后把压得微微折起的角小心捋平。出于对人的恐惧他很想就这样起身离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他明明从未见过,却无端觉出了几分亲近,让他情不自禁的留在了原地,甚至可以开口搭话,“你是这里的‘病人’吗?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少年用手压着窗台,稍稍用力一撑就轻巧落到了窗台上。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坐在了窗台边,膝上七公分的短裤遮不住的两条腿悠然自得的前后晃着,并不因伊萨克是他第一次见而流露出什么戒备的姿态,轻松得像是在和自己熟悉很久的伙伴聊天:“我今天来的。可能从今天开始就是了吧。”

伊萨克愣了愣,想起了之前那个男生的话,明白眼前的少年大概就是他口中的“新伙伴”:“今天刚进来的话……现在不应该是被护士小姐他们带领着认识这里吗?”

“嗯……有个三岁的小朋友闹了起来,结果带着大家都闹了起来,所以……”少年耸了耸肩,给他递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你……”将想要说的话在心底过了一遭又一遭,伊萨克因那份陌生的冲动感到了些许紧张。他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还是对着陌生少年举起了手中的英文小说,“你会念这上面的文字吗?”

“英文?稍微会一点,因为之前工作的人家是外国人。虽然他们也会讲国语就是了。”少年晃着腿,上身朝他的方向稍稍倾了一点,“本来只是在图书馆里随便看看的……听见了你的声音。这部小说我原来那家的男主人很喜欢,所以我也跟着看了几遍。”

在得到“会”这个回答后伊萨克眼睛一亮,“你能不能教我怎么念”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临了想起这不过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于是涌到唇边的请求在舌尖打了个转,又流回了喉间。

“你……”少年打量着他的神情,歪一歪脑袋,“你是想让我教你英文吗?”

伊萨克犹豫再三,还是点了一下头:“嗯,”

“我还以为什么。这种小事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少年闻言笑了起来。他从窗台上轻巧的跃下,对着伊萨克伸出手,“那么,你的名字?”

伊萨克看着他。在看见这个陌生人的第一眼,他就在这个少年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他从未在这所“病院”里见过的事物。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在灿灿明光里不畏所有蓬勃生长着的模样是这样的新奇而动人……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垂在身侧、斑布着些许伤痕的手抬起,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迟疑的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旋即又坚定的舒展开,伸去与另一只手相握:“伊萨克。”

“以后就请多指教了。”少年冲他快活的一眨眼,“伊萨克。”






【二】


最初因为新来的少年是个男生,叫那些兴致勃勃想等一场艳遇的家伙大失所望,于是泄愤似的处处针对他。然而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少年仅凭自己就干脆利落的将那些层出不穷得让人头痛的小手段处理了个干净,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殊亲和力,最终不出一个月,他竟将那些正处于青春期、最是躁动无畏的男生们收拾得心服口服,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听他指挥,“指挥使”这样的外号也就这样叫了开来。而那少年不知为何没有姓名,也就默认了大家这样称呼自己。

尽管随着人气在“病院”里越来越高,指挥使在这个寻欢作乐的世界里从某种方面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大忙人”,每天都有人要约他一起游玩,但他还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每个星期都会抽出半天的时间和伊萨克约在两人初见的地方教他学英语。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约定。

但即使如此他们也并没有变得多么亲近,平常见了面也只是简单的打声招呼,看起来不过是最为寻常的点头之交。

身为从外面来到这里的人,指挥使不怎么说起自己在外面的生活,被问起也总是说时间太久记不清了,但从他偶尔因着小说内容引申到的一些内容来看,他无疑是清晰记得的。伊萨克很想听他说一说外面的世界,但见他这么不愿,也不好意思强求。

两人就这样平淡的相处着。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一年,很快就到了指挥使将一整本小说都彻底教透的那天。

“好了——”指挥使用力一伸懒腰,将摊开在腿上抄写单词用的纸笔收了起来,“基本的学习方法我都教给你了,接下来你可以自己去找其他的英文译本看,有不会的再问我就好。”

伊萨克闻言,将书本合起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他垂下眼,看着怀中自己用此生唯一一次的“心想事成”机会换来的、因为长时间翻阅书页都有些摇摇欲坠的书本,默然半晌,才极轻的应了一声。

他异常的反应被指挥使捕捉了个正着,将摞好的纸张竖起放在膝盖上慢慢敲打着对齐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怎么了?”

“书……”按在书本封皮边缘的大拇指在主人的无意识下慢慢摩挲着破损的边角,许久才再一次等来了他的声音,“图书馆里的书都是国语的。一本英语的都没有。”

“那你这本……”

“……在离开这所‘病院’之前,只要不违背法律,每个人都有一次心想事成的机会。”他轻声道,“我选了这套书。”

骤然而至的风撞上古树密匝交错的枝桠,碎石绞着飘落的叶打着旋儿与曝晒于阳光的冰冷墙面相击。浪潮般此起彼伏的沙沙声里,指挥使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其实我本想是想选词典的。但是他们不肯给我,一定要我换一个。”伊萨克以为指挥使是在震惊于他明明有那样好的机会却只选了这样一套对于学英语无甚帮助的小说,有些不自在的别开了头,“所以我选了这套小说。”

偏僻的角落里寂静一片。远处草地上踢球的男孩们进了精彩一球的欢呼隐约可闻。

“……伊萨克。”指挥使唤着他的名字,不知怎的,伊萨克从里面听出了平日里的他不会有的异样情绪,“我一开始以为你学英语,只是为了看小说的。”

伊萨克这才想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对指挥使提起过自己学英语的初衷,再一想“病院”里不允许学习的情况,倚着树干的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

“我不喜欢英语。我现在懂得的一切都是当初的我咬牙切齿的死记硬背下来的,我一度痛恨英语痛恨到一念就反胃。但我没办法。因为我要在一个外国人家里工作,因为我要生存。但凡能给我不用学习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学。”指挥使的声音轻轻,每一个字却都浸满了异样的情绪,“我觉得你也不喜欢英语。我不是没有看见过你背英语背到忍不住捶墙的模样。”

听指挥使突然提起这件事,伊萨克在猝不及防之余顿觉脸上一阵发烫。他转过头想要辩解一二,却撞上了指挥使眼中那明亮得近乎异常的光,不由得一愣。他从没见过指挥使这样。

“为什么呢?”指挥使看着他,“在这里没有任何的生存危机,你可以每一天都过得轻松自在。哪怕病没有被治愈,二十岁后你还能去到新的‘病院’,这样的生活还能继续。你明明有足够的机会,可以尽情享乐,不用去经历这些痛苦和麻烦——所以到底为什么呢,伊萨克?”

“我……”伊萨克犹豫不决的抿一抿唇。也许是因为那人眼中的光太过于明亮,又也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所以才会让他这样情不自禁的想要将真正的心情吐露。这样的冲动是他在过去十二年里从未有过的,于是他不自觉的顺从了,“我总觉得,这样不对。”

“我……四岁就来这里了。外面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他垂下眼,看着落到自己苍白手背上的那一小片阳光,“十二年来我在这里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及时行乐’,其他什么都不要去想,不用担心。但我总觉得这样不对。这里太奇怪了。”

“这里的人,他们不在意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非常健康会成为病人,好像寻欢作乐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我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就好像实际上我才是奇怪的那一个。我去问过其他人,他们都叫我不要多想,好好的融进来,别那么特立独行。”

“但我就是觉得,就算我才是奇怪的那一个……我也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个,明明当初只是一时兴起。现在可能……”他垂下眼,抱紧了怀中的书,“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不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指挥使沉默了。他学着伊萨克那样将背脊倚靠上树干,抬头望着古树浓密枝叶外那一小片青空。风将他手中的纸张拽的哗哗作响,只是无论如何都拽离不出他无意识攥紧的手指。

良久,指挥使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收起了之前异样的语气,语气轻快地开了口:“你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称呼这里的吗?”

“……不是‘病院’吗?”

“是‘理想乡’。”将伊萨克听到答案后错愕的神情尽收眼中,指挥使弯一弯眼睛,笑了起来,“我觉得他们这样称呼其实没错。”

“我是个孤儿。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人遗弃在路边,后来被我爷爷捡来抚养。他没给我起名字,所以我也就一直没有名字。”他说着,口吻漫不经心得像是在说一段漠不关己的故事,“我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也吃了很多苦。后来我八岁的时候他离开了这个对于他来说只有苦难的世界,我一个人又生活了七年。”

“我不知道什么是尊严和体面,也不知道什么是道德和法律。”他说,“那些都是没有生存危机的人才能有的。所有的一切在饥饿面前都不堪一击。”

“我和野狗抢过食物。我赢了,代价是被咬得鲜血淋漓;我也和苍蝇抢过食物,代价是吃完之后吐到差点见了上帝。我还因为在面包店里偷食物被店主打断了一条胳膊——嘿,放轻松点我的朋友。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好心人,她为我付了医药费,胳膊早就治好了。”

“我想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只是想告诉你,为此我曾发过誓,只要能让我吃上饱饭,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看,在这里。”指挥使伸出手,遥遥一指远方那片广袤草地上嬉笑玩闹的孩童,“我即使不拼命工作也有干净的衣服穿,有美味的食物吃,可以不用每天都在为明天该怎么活下去发愁,可以不必为生计所迫拼命学习,可以无忧无虑尽情玩乐——还很有可能一生都可以这样。毕竟这里能治愈提前出院的‘病人’,一万个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而代价只是我的自由而已。对于我来说,这里就是‘理想乡’。”

听见他这样轻快的话语,伊萨克感到心底漫开一股冰凉的、说不上是因何而起的失望。但碍于指挥使曾教过他英文,这种情绪他不好意思直白表露出来,于是只能轻轻皱一皱眉,不动声色的向指挥使不在的右手边侧了侧身子。

“但是——”指挥使话锋一转,口吻依旧漫不经心,眼底却有一片明亮的光在流动,“如果是为了活下去,尊严和体面可以被践踏,毕竟那对于我来说和生命没有什么可比性。在我知道他们存在之前我就已经失去了他们。但我总觉得……如果是作为人,在这世界上活一次,总要有点什么东西成为底线。而你永远不能跨过那一条线。”

他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伊萨克下意识微侧的的身体,笑眯眯的抬手轻轻捏一捏他的脸,“干嘛这个表情啊。我只是在承认这个地方的确有被称为‘理想乡’的资格而已。”

伊萨克被他猝不及防的一下捏了个正着,脸上顿时因他这样亲昵的动作飞起一片浅浅的红。他一下子打掉了指挥使的手:“不要碰我……!”

“总之,今天就到这里吧。有人约我今天下午去踢球。”指挥使站了起来,双臂探到脑后,一臂屈起一臂伸直的伸了个大懒腰。还不等为自己可能再也没有地方去学习英文感到担忧,伊萨克就看见指挥使转过身来,冲自己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下周换个地方见面吧。我以前死记硬背学英语的时候背了不少单词和短诗,能再教你一点。”

看着少年因自己的话语一愣,旋即亮起了双眸,指挥使伸出手,在他蓬松的短发上狠揉一把,动作间满是少年人嬉笑打闹的自然与轻松,声音却放得又快又轻:“以后……在其他地方见到我不要表现出和我很熟的样子。还有医生给你的药,存起来,不要再吃了。”

伊萨克想要拂开他的手一顿。

所有“入院”的孩子,每天晚上都必须服用医生开的药。在这个只要他们不学习,那么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甚关心、随他们自由自在的地方,只有“晚上服用药物”是不可违抗的铁令,每个孩子都有专人盯着他们服用完毕后才会离开,而不肯吃药的孩子将会接受最严酷的惩罚。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觉得自己身为“病人”吃药有什么不对,但指挥使为什么……

趁着他愣神的工夫,指挥使痛痛快快的连薅好几把自己觊觎许久的毛茸茸,然后在伊萨克恼羞成怒的喊声里敏捷的连退十几步,将并起的双指举到眼边冲他一扬,笑嘻嘻的跑向了热闹的草地。

伊萨克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按在书沿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


在往后的时间里,伊萨克遵守了指挥使和他的约定。

两个人的见面地点从偏僻的角落转移到了围绕着“病院”的寂静森林里。平时见面他们依旧不会有太多接触,还是最寻常的点头之交的模样,但是在约定好的时间里,指挥使不再避讳自己在外面的生活,而是轻快的将一切都袒露。

颠沛的生活和绮丽的风景构成他的生命,善意与恶意交织于他走到如今这步留下的所有脚印。他做过很多工作,不管是流浪汉、小偷、报童、马戏团小丑、仆人还是其他,只要是能让他活下去的工作他都做过,因此他懂得很多事。

他教伊萨克迷失于森林时怎样分辨可食用的果子,假如遇上狗熊和狼群要怎样逃脱,如果进入了城市要怎样分辨递来的食物里是否隐藏了迷药,以及怎样利用自己的知识找一门体面的营生。他说起亲眼目睹的金色麦浪和湛蓝无垠的海洋,也说起在画册上看到的孤伶矗立的高树与惊心动魄的极光。

伊萨克时常听得入迷。原本狭小的世界在那人的娓娓道来里变得无限广阔。这里的图书馆除了无营养小说再不会有其他,没有摄影集也没有画册,而这里播放到的电影里也不会出现那样多、那样绚丽的风光,他所有的记忆里唯一称得上动人的只有每天的朝云与晚霞,其他都是一成不变的草地和森林,以及短暂一瞥里看见的、藏在森林深处高大冰冷的水泥墙。

灰色的日子被倾倒上一捧斑斓,长久的黑暗落下一束光。他突然觉得自己在“病院”里安然度过的将近十三年的时光是如此索然无味,本可以忍受的事开始变得无法忍受。

再三的犹豫过后,他尝试着,开始停止了服药。

时光在一成不变的日常中波澜不惊的继续向前。很快就到了一年一度院中孩子与亲人见面的时刻。

“病院”是不允许探望的亲人送东西过来的,被允许进入“病院”的只有人。因此即使很想要一本新的英文书,伊萨克也无法对自己的母亲提出请求。

在会客室里相对而坐,伊萨克看着对面衣着华贵、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的父亲向来是不来的,追溯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他只能在幼时模糊的印象里捞出一张因不知名缘由惊怒的脸——听着她有些尴尬的问了许多无关痛痒、在从前的十二次见面里就已经问过许多遍的问题。看着她藏在笑容下的恐惧,他垂下眼,用一如既往的温驯态度一一作答,然后这对母子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妈妈。”藏在桌子底下的右手第十次挨个数过左手手指上所有的骨节,伊萨克终于积攒够了充足的勇气,抬起头来直视着母亲,开口问一问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已经对答案隐隐约约有些猜想的问题,“爸爸呢?”

“他……”母亲下意识避开了与他的对视,右手不自觉的将耳边的碎发挽至耳后,“你爸爸工作很忙,所以……”

伊萨克看着她无意识的小动作,心底落下一滴水,晕开一片冰凉。

“……我来这里快十三年了。他原来要忙十三年。”他轻声说着,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的攥成拳,“我是有弟弟或者妹妹了吧。和他们比起来,患病的我不值一提。”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就算你患病了你也……”

“我在‘病院’里十三年了。妈妈。”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在疲惫之余感觉到一股歇斯底里的愤怒。原本存在的隔墙凭空消失,他第一次彻彻底底的感受到了这股情绪。那情绪于他而言是如此陌生,却又熟悉得让他忍不住顺从,就好像他本该拥有这份情绪一样。他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的病情进展怎样了,我什么时候可以被治愈,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这些你能告诉我吗?你可以对我说吗?”

母亲愣住了。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完全不知道他会发火。抹着嫣红唇彩的唇徒劳的开合几下,半晌才吐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我……”

伊萨克已经不想再听她翻来覆去的讲那些自己早就可以倒背如流的苦衷,他有些失态的站了起来,低低的道一声“抱歉”,就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去拉开了会客室的门。

“伊萨克!”在他即将离开的那刻,身后刺出的那声隐隐带着哭腔的呼喊让他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向来端庄矜持的女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泪。

“对不起……”像是无颜面对他一般,女人低下头,颤抖着,将脸埋进了掌心,“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

伊萨克张一张嘴。理智告诉他此时他应当说一句“没关系”,为她十三年来的不曾放弃。但他说不出口。一份恐怖的真相在她语无伦次的道歉里显出了隐约的形,歇斯底里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最终他只能仓皇的冲她一点头,然后逃似的离开了快要将他扼杀其中的、小小的会客室。

他没由来的,突然很想见指挥使。

他知道现在大多数人都在见亲人,所以此时的指挥使是空闲的,而他一般闲暇时都会拿着一本画本跑到森林里去画写生——其实森林深处是不能随便进的,但因为他的人缘实在是太好了,整个“病院”里没有谁会不喜欢他,所以所有的工作人员就都对他的违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伊萨克隐隐约约感觉得到,指挥使去那里不是真的为了写生……但这些事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他只想快点见到他。

奔跑的途中他遇见了平时总是对他冷嘲热讽的那群人,他们又习惯性的对着他哄笑。从前的他是从来不会为这种事感到愤怒的,但今天不知为何,胸中那片因愤怒而起的大火无法被熄灭,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朝笑得最大声的那个家伙脸上抡一拳。但是想要见指挥使的念头按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狠狠的撞开了那个家伙的肩膀,然后在他们的叫喊声里继续向前。

一路狂奔着穿过辽阔的草地,一直到落了满身的明媚阳光被浓密树荫取代,他才终于扶着大树停了下来。心脏在剧烈的喘息里突突的跳着,剧烈得像是要撞开胸膛,陌生的大火在他体内升腾,灼烧着他所有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藏在自己体内的怪物的咆哮,嘶吼着要焚毁一切。

“伊萨克?”

伊萨克抬起头,看见指挥使一边合上画本一边向他走来。他觉察出了眼前人身上剧烈的情绪波动,好看的眉不禁微微皱起:“发生什么了?”

一场甘霖从天而降,扑熄了燎原大火。

伊萨克合一合眼,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没什么……”他慢慢站直了身体,将落在肩上的枯叶拂去,“只是想找个地方一个人静静。”

指挥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将他没有看见的、挂在他头发上的落叶拿了下来。他没有继续追问刚才发生的事,而是看着努力平复着自己呼吸的少年,突兀的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医生给你的药,你没有继续吃了是吗?”

伊萨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嗯。”

“你……”指挥使没想到他真的听从了自己的话,短暂愣神后失笑,“你怎么这么乖啊。你就没想过我可能是要整你吗。就像那些家伙一样。”

“我……”伊萨克抿一抿唇,一时间有些迟疑,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出口。但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自停药以来自己觉察到的一点变化,“我不全是因为你。我尝试着停了两天,然后发现入院之前的事我本来是完全想不起来的,但是没有吃之后,我稍微的……能回想起一点了。”

指挥使眸光一闪,唇齿下意识的开合,吐出一句微不可闻的“果然”。

伊萨克疑惑的一偏头:“什么?”

“没什么。”指挥使的目光落到他身后的大树上,瞳孔微微一收,旋即又恢复如寻常。他将画本收好、抱紧在怀中,然后笑着朝着落满摇曳树影与明媚闪烁的森林小径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介意我陪你一起走走吗?”

“……不介意。”

脚步声渐行渐远。这一小方天地很快恢复了平静,安宁得好像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黑衣少年曾经扶过的地方,一小片被火焰炙烤过留下的焦痕还在袅绕着几不可见的白烟。






【四】


春来秋往,一晃又是半年时光流去。

“病院”里的日子自由且平淡,只有最近在男生宿舍私下传播的“半夜闹鬼”事件能稍稍惊起一点波澜。越发年长的男孩们摩拳擦掌的想要一探事实真相,却碍于“半夜不准离开房间”的铁律望洋兴叹——上一个被抓到半夜溜出去的倒霉鬼可是被关了整整三天禁闭。

指挥使在“病院”里越发的受欢迎,如鱼得水的从容游走在“病人”、护士、甚至是那些不近人情的医生之间。而伊萨克依旧与他背道而驰,整日只与书相伴。

指挥使会的东西已经全部教给了伊萨克,关于外面的世界可说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但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还是会见面,并肩漫步在林中小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偶尔一起看看晚霞。

“……虽然我挺擅长人际交流的,但实际上我不是很想见那么多人。”

傍晚,在爬上高树安静目睹一整场瑰丽的火烧云后,指挥使突然的开了口。他坐在粗壮树枝上漫不经心的摇晃着腿,低头看着不远处被霞光浸染成金黄一片的草地:“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那片海吗?在格里斯兰的那个。”

“记得。我还记得你说秋天的时候那里的海水会分出三层不同的颜色,非常美……怎么了?”

指挥使垂下眼,镀了一层浅浅金边的长睫垂落,掩住他眼中所有的情绪:“等我从这里离开之后,我想到那里去,租一个临海的小木屋。在那里没人认识我,我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找我,我可以在小屋里安静的写我的童话。”

伊萨克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想成为翻译。”

“哈——别了吧。就我那死记硬背来的三流英语。”指挥使摆一摆手,“我想写童话是因为我喜欢童话,但我可不喜欢英语。”

他看了一眼身旁扶着树干站在树枝上的伊萨克:“你怎么看起来那么意外。”

“……感觉,你是个很现实的人。不会喜欢童话那样……太过于梦幻的东西。”

“啊。”指挥使深以为然的点一点头,但旋即又笑了出来,“可能就是因为我比较现实,才会喜欢梦幻吧。梦幻会带来美好,而又有谁会不喜欢美好呢——你呢?从这里离开之后,你想要去哪里?”

伊萨克按在树干上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了。他沉默良久,最终只道了一句:“不知道。”

在过去的十三年里,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甚至在指挥使问出他这个问题之前,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一天要离开“病院”。毕竟概率只是万分之一,他很有可能今后的生活都是在“病院”里度过。

借着这个契机,第一次直面“将会离开这里”这件事,他忽然觉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恐惧恐惧。他没办法完全舍弃这里安逸无忧的生活,而且“离开”这件事所代表的,是未知。

世界上不会有比未知更加恐怖的存在。

即使听指挥使说了那么多关于外面的事,但归根结底那都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他要去哪里、要成为什么、可以成为什么、要怎样活下去,他都一无所知。

他会的只有一本英文小说。仅此而已。

“我四岁就来到了这里。”他说,“即使觉得这里怪异,到底还是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就算他不想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但十三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这里默认自己不会离开、不用思考离开之后该如何生活的氛围。所以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

……就像是默认自己已经没有了未来。

指挥使看着他,若有所思:“怪不得……”

“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在马戏团工作的时候,闲来无事去问过驯兽师怎么能让动物不逃跑,因为我负责的那匹马老是想往外冲。他跟我说很简单,在动物幼时就用铁链将它的小腿拴住,让它们无法逃跑。等到它们长大了,出于惯性思维以为自己逃不掉,那时就算解开了铁链也不用担心了。它们一辈子都不会逃的。”对上伊萨克疑惑的眼神,指挥使弯一弯眼睛,笑容明媚一如寻常,“突然想到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伊萨克知道他又在掩饰,不太愉快的抿一抿唇,刚想说什么,就又听指挥使道:“迷茫是好事。这说明你已经撇开了周遭一切对你的左右,真正自由的去做选择了。”

“很多事其实不一定非要在最开始就要定一个清晰的目的地,先有了一个大的方向,你就已经赢了很多人。”他说,“等走上去了,就会知道你到底想要去哪里了。就算只是从现在才开始思考,也不算太迟。”

天边的流云仍在霞光中热烈的燃烧着,伊萨克看见指挥使转过头来,一瞬不瞬的凝视着自己。他的眉眼逆光而落的阴影里模糊了轮廓,只有那一双含笑眼睛里的光芒隐约可见。

“算是前辈的经验之谈——我听见晚餐的钟声了,回去吧。”

那天他们聊了一路。“病人”的身份从他们身上被剥离了,不一定可以离开的事实被短暂遗忘,他们就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两个少年,在放学回家的路途中与一天结束的暮色里天马行空的畅想着自己的未来,不去思考是否能够真的实现,只是这样想着。自由的想着。

伊萨克看着指挥使兴致勃勃的谈论这些时明亮的眼睛,话已经涌上了舌尖,但那句“最近夜里闹鬼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指挥使想要做什么,又在意指什么,他好像隐隐约约的……猜到了一点。






【五】


日子就在平静中日复一日的度过。

闹鬼事件的后续是还不等“病院”里的工作人员找出男生宿舍楼里半夜闹腾的“鬼”,鬼先生就没有再出现过了。但伊萨克注意到,自从闹鬼事件告一段落后,指挥使的情绪就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本是再好脾气不过的人,然而现在言语间都夹枪带刺——尤其是针对“病院”的工作人员。

伊萨克明白,指挥使找到他想知道的真相了。

于是当又一次与指挥使并肩漫步在林中小路时,他第一次主动开口,笨拙的开始引导话题,试图打探些什么。临了那人歪着头看他,笑了出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擅长套话?”

伊萨克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直白的戳穿,短暂的沉默后,他索性不再遮掩:“你知道了什么?”

指挥使用脚尖碾一碾穿透树隙落在地上的一小块光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声音却冷了下去:“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会比较好过哦?”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反正……就算问了你那样的问题,你的回答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不问,怎么知道不会有什么不同。”

明明只是很寻常的一句话,指挥使却不知为何烦躁了起来。他抬起头来,直视着伊萨克,姿态是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的、充满攻击性:“好啊。那我问你,如果只要你付出自由的代价就能享受二十年……不,一生,和这里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如果你拒绝,选择离开,就会遭到整个国家的排挤,甚至还有追捕,你会怎么选择?”

伊萨克一愣。像是因为选择哪一个这种事根本不用思考,只是不好意思明说,于是他半天没有说话。

指挥使倒也不对他的沉默感到惊讶,他只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失望透顶似的别开了头,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你还记得吗。”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向前迈去的脚步一顿。

伊萨克看着指挥使的背影:“你很久之前问过我,等我离开之后,我想去哪里。”

“我想了很久。外面的世界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样了,所以就算思考了这么久还是不知道。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你去过的地方,亲眼看看你和我说过的那些风景。”

“我还想了我出去之后要做些什么。我不太擅长和人相处,很多事都不会,估计离开这里之后连自己照顾自己都可能有点吃力。毕竟这里没有给过我什么机会。我身上唯一可以拿来估量的,好像只有跟你学的英语了。”像是为自己的这样多的不会感到了羞怯,他的声音轻了一些,但还是坚持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想着,也许我可以当一个翻译英文作品的……翻译家就不敢想了,毕竟我的英语不算太好。”

“你觉得这样可以吗?这次你也能给我你的经验之谈吗……前辈?”

指挥使没有转过身来:“……这件事你知道了,就很难装作不知道了。”

“……那也请,将要不要装作不知道的选择权利交给我。”

林中小径上寂静一片。流风无声而过,带起叶海千层、浪声万卷。

“……算了。”

指挥使最终还是转过身来。他看着伊萨克,无奈的笑了:“败给你了。”

真相要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好?

就从无人知晓的“病”开始吧。

“病”的名字,叫能力。

从无法追溯的年代开始,每十万人中就会诞生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可以驯化风火、召来雷电。在这个科技还不甚发达的时代,能力者强大得无可制约。

国家曾想过将能力者招致麾下,然而经科学家研究和实际考察他们发现,能力者的能力实际上是听从他们的情绪驱使,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以至于当他们尝试着进行驱使后,不仅没有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反而引起极大的社会恐慌,一时间之混乱不堪。

于是“病院”应社会呼声而出。

所谓的“病人”,实际上都是能力者。在幼时被检测出怀有特殊能力后,他们都将会被送进“病院”。

“病院”提供充足的物质,但拒绝给予能力者任何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他们用安逸无忧的生活和占据了一整个成长期的娱乐扼杀了所有能力者的独立生存能力和思考能力,让他们成为什么都不会的废人,像是圈养羔羊一样的圈养着一群人。而那些强制服用的药物都是一部分是情绪抑制剂,能让能力者无法产生太过于强烈的情绪从而引发能力,而另一部分是能影响记忆的药物,让他们渐渐遗忘外面的一切、淡化离开“病院”的念头,最终让这些被圈养的羔羊永远离不开羊圈。

而为了抹除社会的恐慌,能力者的存在被悄无声息的抹去了。除了高层和家中出现了能力者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群人。

那些所谓提前“病愈”离开的人,实际上是因为药物对其的影响减弱,需要带走进行新一轮实验,以便研发新的抑制药物。等吃药一直吃到二十岁,即使离开了药物,能力者们也很难再有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能力基本被抹杀干净。那个时候他们就将作出抉择,是成为护士和护工,帮忙圈养下一批能力者,还是成为研究室的试验品。

被羊圈生活抹去一切生存能力的羔羊无法反抗。

无法愤怒,无法思考,无法自由。

他们是为了大部分人的安稳而被牺牲的小部分人。

“……我的能力不太明显,再加上一直在流浪,所以没有被发现。后来还是因为成了那家人的仆人,生了病去了医院做检查,这才被发现。”并肩坐在树荫下,指挥使讲述的声音轻轻,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伊萨克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紧攥成拳,蛰伏于血肉下的青筋在他的手背上显出了狰狞的形,“你知道关于我们的消息被掩盖得有多好吗?哈——我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十五年,居然完全不知道有能力者的存在,所以当他们说我是能力者时我完全不知道就算我是又怎样。”

“那家人很好,我一直很相信他们。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因为我突然就成为了能力者而有任何改变,所以从医院里逃出来之后我就去找了他们……”指挥使闭上眼,那日女人惊恐的眼神与男人戒备的姿态清晰得好像就发生在眼前,他们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淋漓的穿过他的胸膛,“结果是我被送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情绪上来了我自己也不一定能控制住自己,他们害怕我会伤到他们也是正常的,我……”他说不下去了。他用左手捂住了脸。

伊萨克看着他,像是看到了那日捂住脸哭泣着不停重复“原谅我”的母亲。

垂在身侧手动了动,修长的手指迟疑的屈起,临了还是伸展开来,向一旁另一个人紧攥的拳伸去,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了青筋交错的手背。

指挥使被他的动作惊动,捂在脸上手向下滑去,露出了一双含着一点氤氲的眼眸。他与伊萨克对视片刻,忽然笑了,手指粗暴的在眼睛上刮过:“对不起,明明你……算了,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啊想起来了……其实这些事我一开始是都想不起来的,后来因为嫌药太苦偷偷吐了几次,发现我不吃药之后对于外面的记忆就没那么模糊了,可以慢慢推导着回想起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开始停止服药……想骗过护工真是太简单了。”

“我本来是想直接逃跑的,但是觉得时机不太成熟……好啦别那样看着我,我承认,这里的生活真的很舒服,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一点。但除此之外我还想知道‘能力者’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身为‘能力者’的我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所以稍微花了点时间——好吧也不止一点。你根本想象不到在这里多难搞到情报,那些护工护士的嘴死严,最后还是我冒险搞了点手段偷偷潜进这里的实验室才知道的。”

“……这里原来有实验室?”

“在杂物室的地下室里。我也是跟踪‘医生’才发现的,还差点被发现。幸好后来传播了一下闹鬼传闻遮掩了一二。”指挥使看着落在自己膝上、因起风了而一阵摇动的光点,笼在眼瞳上的长睫被风惊动似的颤抖了一下,“我在那里看到了我的资料。我说我人缘怎么那么好,感情我的特殊能力就是可以强制所有人对我产生好感……一点都不酷。”

感觉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热因某种呼之欲出的真相微微战栗,指挥使松开了拳,掌心微微倾斜,握住了伊萨克的手:“其实你没必要非知道不可的。”

如果就此停下……你还能继续坚持自己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

然而回应他的,是少年颤抖却坚定的回握:“你说吧。”

“……你的能力,是火。”像是不欲他听清后面的内容般,指挥使的声音越来越轻,“你四岁那年引发了一场大火,烧塌了你家一半的房子,还烧伤了你自己……放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受伤。”

伊萨克愣住了。

不肯见面的父亲,态度异常的母亲,身上来历不明的伤疤,恐惧着与人接触的潜意识……一切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他闭上眼,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指挥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你还好吗?”

“……我没事。”伊萨克睁开眼,看着他,“你最近的情绪不好……是因为知道了这些吗?”

“一半一半吧。另一半是因为我刚才问你的那个问题,我之前问过所有我认识的人,他们的答案都是……‘疯子才会拒绝。大家肯定都是这样’。”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里的所有人,思维都是一样的。他们不会觉得失去了自己本该拥有的权利有什么不对,对于他们来说能继续寻欢作乐才是重要的事。哪怕时间短暂,他们是在饮鸩止渴。

因为“大家都肯定是这样”。

“病院”恐怖的地方不仅仅是养废和圈养,还有……无孔不入的同化氛围。

良久,指挥使才再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极轻,像是已经疲惫得无力去诉说:“伊萨克,现在……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被圈养的的羊仍在自欺欺人的享受着虚假的安宁,畏惧着真实的世界。所以即使他将证据扔到他们面前也是无济于事,他无法救出所有人——即使让他们的身体逃了出去,他们的思维仍铐着枷锁。

他不愿再在这里继续蹉跎自己的生命。成为能力者不是他的选择,他没有理由为这种事付出这样的代价。

……可是伊萨克呢?

他也没有理由,但他的能力是具有攻击性的,他那样温柔的人一定会担心。他一定不想只是因为自己情绪激动了就伤害到别人。但如果选择留下,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在这里将自己人生最好最珍贵的十六年浪费在这方囚笼里。

指挥使忽地感到深深的无力。

难道为了大部分人的幸福,牺牲掉小部分人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是如果维持大部分人的幸福只需要牺牲小部分人,又为什么不能去这么做?

他忽然就不敢再继续看伊萨克。

他将通向外界的大门打开给这个人看,但临到头才告诉他:其实你很可能不能出去。

……骗子。

他别开头,与伊萨克相握的手慢慢的松开了。

“……那些药,我都有好好的攒着。如果只是在情绪激动时服用的话,能撑很久。”

感受到掌心用力靠来的的温暖,指挥使的眼睛睁大了。

他转回头,看见黑发少年凝视着自己,眼底有一粒星在闪烁:“我知道这很任性,但是……我果然,还是想要去看看你说的那片海。”

指挥使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所有事都是我骗你的呢?”

“骗我……”伊萨克低下头,看着指挥使与自己紧紧相握的手,想到自己要说的话,他不禁觉得脸上一阵发烫。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我也认了。”

“你……”指挥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你呀……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可是未知的。”

“我知道。但是……”伊萨克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但是这里不是我的理想乡。”

“……真的要逃出去的话,我们肯定没办法一起走。不然那些人一次抓完,血赚。”将心底所有的忧怖随着呼吸慢慢吐出,少年的眼睛拭去了所有阴霾,明亮得像是装盛着一条星河,“所以如果真的成功离开的话,三年后的今天,就在格里斯兰的海边再见吧。”

于是他笑了起来。

“好。”






【六】


余下的时间,就是在为离开做准备。

指挥使找机会带着伊萨克到了森林深处的围墙边,这么久以来伊萨克第一次将围墙的全貌尽收眼中。那堵冰冷的灰比两个未长成的少年人还要高,光滑一片,根本无法攀爬。而周遭的树伸出的枝桠要么过高,要么就是被砍掉,也很难借力翻跃高墙。

“所以要稍微绕点远路啊。”对于伊萨克的疑问,指挥使颇为无奈的一摆手。他指着一根自己观察很久才找到的、足够粗壮也探出围墙的枝桠,“从那里,爬到对面的树上。我之前观察的时候发现对面这一块儿的树其实种得很密,树枝多有交错,可以借此爬到另一棵树上,然后找一根高度合适的踩上去再跳下来就好了,理论上是可以这样逃出去的……”

“……理论上?”

指挥使有点委屈:“别用那么无语的眼神看着我,我倒也想做万全准备,可是外面一整天都有人巡逻,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人,只有我们午餐晚餐时间必须返回集合和夜里大楼上锁、‘病院’里面开始巡逻的时候才会没人。我的能力又不是隐身,能夜里跑出来潜进实验室就已经了不起了,你能指望我跑过这么宽阔还一点遮挡物都没有的草地不被人发现吗?”

“……辛苦你了。”

“没事。就是……”指挥使顿了顿,神情间涌上几分冷意,“在我们完全准备好之前,尽量少到这边来吧。我感觉已经有人在怀疑我了。”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还不等他们将来回的路径记得更熟,“病院”里就颁布了新规定,禁止一切“病人”进入森林,违反者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一律禁闭处置。伊萨克听着那个医生平静的话语,在周遭男孩们不满的抗议声里抬头望向许多人注视中心的指挥使,看着他从容得一如寻常的模样,藏在桌子下的手不自觉紧攥成拳。

……必须得快一点了。

指挥使开始被监视,只要他在场的地方必有三个以上的工作人员盯着他,连带着和他表面上来往密切的几位也遭到了一样的待遇,只有和指挥使往来相对隐秘的伊萨克活动还能自由些。但相对的,他不能再和指挥使有什么明面或者暗面的直接往来。

在借着在图书馆借阅小说的机会告知指挥使积攒的药物已经足够充足,询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后,他很快收到了指挥使的回复。将藏在小说装订边、折成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纸条展开,根据上面的数字在小说里找到对应的字,伊萨克解析出了指挥使的回答。

“明天晚餐。”

他垂下眼,将纸片撕得粉碎。

离开那天的天气并不好。灰色的云翳沉甸甸的挤满天空,连带着自空中投落而下的光也一并变得黯淡,本该常见的流风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似乎凝成了一块布,只是站在里面就让人有种呼吸不上的沉闷感。

伊萨克望着窗外的阴云,稍稍觉得有点可惜。

这里唯一的美景就是晚霞。本来想……最后再看一次的。

草地上离大楼稍远的地方种着一棵小树,阳光灿烂的时候,孩子们玩累了总会到树荫底下休憩。那儿的人总是很多,所以伊萨克很少会去。而今天当他真正踏进那片地区、在人来人往里走近那棵树时,忽然发现那棵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渺小,只是他很少会靠近,所以一直没有发现。

深吸一口气,他挑了一个能被大树遮挡一二的位置,然后靠着树干坐了下来,翻开了用来遮掩的小说。

晚餐的钟声很快敲响了。其他人都嬉笑着朝集合的地方跑去,伊萨克的心跳随着纷杂而去的脚步声骤然加快,急促得像是要跃出咽喉。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捏着书页的手指上,惊讶的发现它正微微颤抖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起身跟上离开的人群,回到他中午离开的地方。就和过去的十四年一样。

没有真相,没有出逃,什么都不会发生。安逸的生活还会继续。

但他还是按捺住了这份欲望。听着周遭慢慢的安静下来,伊萨克合上书,将它小心的在树下放好,等着指挥使向他跑来。

这是他们约好的。等下指挥使就会打着过来叫他回去集合的借口过来。集合的时候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最手忙脚乱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让他们忙得来不及盯着指挥使,在再加上借着人流遮挡一二,指挥使才有逃跑的机会

略硬的鞋底碾在柔软的青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循声抬起头,伊萨克看见黑发少年对他伸出手。

“走吧。”指挥使说。

伊萨克握住他的手,按在地面的掌心略用力一撑便站了起来。在站起的那一刻他感到腿上一阵发软,不由得一个踉跄,指挥使赶紧扶住了他。

感觉到了包裹在掌心的指尖细微的颤抖,指挥使有些讶异的略一挑眉,旋即笑了起来。

余光瞥见稍远处的人群里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向他们走来,他的声音却还是轻松得一如既往,像是对这次出逃势在必得:“很紧张吗?”

“不……”伊萨克的声音一顿,临了低了下去,“嗯。”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爷爷其实是个教徒。每次我离开他独自外出,他都会为我祈祷。”

听着指挥使轻快的话语,伊萨克有些不解的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明白他在拉起自己后为什么不马上跑而是要站在这里说这些。指挥使却只是笑着,将他的手紧握,慢慢抬到自己面前:“虽然我不是教徒,上帝可能不会听见我的祈祷……不过聊胜于无吧。”

他低下头,轻轻吻上眼前人的指尖。

“God bless you . My dear .”

伊萨克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被人猛的向前拽去,指挥使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在沉闷又寂静的草地传开:“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奔跑时带起的风破开沉闷编织而成的无形屏障,身边的一切都在急速向后退去,连绵成大片虚无。装载着春日雾气的眼眸睁大,眼睫轻合间,一切都慢了下来。虚无的一切里,唯有那人的体温鲜明,顺着紧紧相握的双手传来,一直传进他心中,点起一片燎原大火。

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恐惧与不安,突然地就此散尽了。

即使前方是迷茫的未知,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可以继续向前。一切都没有那么可怕。

消失了一天的流风忽地裹挟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雨腥涌了过来,将身后追赶的喊声吹散得飘渺。云翳依旧沉甸甸的压迫着天空,只是不请自来的雨腥味混淆了它的意义,不知是山雨欲来,还是雨过天晴。

在涌动的风和不断后退的景色里,他看见一道阳光刺破黛蓝的云层,在灰蒙蒙的天与地之间劈下一道明艳的色彩,紧接着数道明黄紧随其后,在笼罩大地的阴霾里开辟出出一方鲜明,露出了藏在阴霾下的一切本该拥有的色彩。

明艳的光、黯淡的影,本该永不相遇的两者在此方世界里交织着,亲密无间得好似它们本为一体。





他们在光与影中奔向自由。












                                                       - Fin  -





—————————————————


*出自《肖申克的救赎》,意为“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环境设定部分参考自《约定的梦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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